银杏帖
深秋的香山总是浸在宣纸般的晨雾里。我循着墨香往山坳去,远远望见古银杏下铺着半卷毛毡,有人正俯身写字。露水打湿了他的灰布衫,却沾不染案头的澄心堂纸。"老丈要副春联么?"他指着青石上晾晒的对联,墨迹未干,"拿两个柿子来换就成。"卖柿翁颤巍巍捧来竹篮,却见他又往春联旁添了枚金叶:"山里早晚凉,您再带包姜糖。"那柿子分明还青着,倒是老人眼角的皱纹里,漾开了熟透的甜。
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在苏州学画的雨季,常把画坏的荷花分给摇橹的船娘。她们回赠的菱角总带着水腥气,却比老师夸赞的工笔牡丹更教人记得住。如今画廊里那些标着天价的山水,倒像是玻璃罩里的标本,笔笔精致,唯独少了晨雾的湿润。
石案前围来几个孩子,他竟裁了半张宣纸分给众人。"字要像树根往土里扎",他握着小姑娘的手写"永"字,笔锋掠过纸面如松针扫过积雪。最小的男孩把"日"字写成胖冬瓜,他也不恼,反倒添上两笔:"看,冬瓜长翅膀了。"山风卷起满地银杏叶,那些歪歪扭扭的墨迹在光影里扑簌,恍若黄蝶停驻。
暮色漫过山梁时,他将剩下的宣纸裁成小笺,系在银杏枝头。月光把"如意"二字映成窗花,树根处供着半碗新米——是早上换柿子的老翁悄悄放的。山寺钟声荡开墨香,我突然看清那些随风飘舞的并非落叶,而是人间辗转多年的旧信笺,此刻终于寻到了投递的地址。
晨雾又起时,古银杏下空余半砚残墨。石案上不知谁放了几颗红柿,衬着未收的笔山,竟像是从《秋兴赋》里滚落的句读。山径那头传来童子诵读声,某个"永"字的竖勾划过薄雾,恰似春溪破开冰面,潺潺地,流向二十年前的江南。
看看,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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