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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荷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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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6 14:37:04
纺车和脚踏织布机
你看到纺车和脚踏织布机时,首先想到的是什么呢?你会不会吟诵“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然后,好玩似地坐下去,手摇脚踏地体验下?或者你根本就不明白它是做什么用的?或者你会和我一样能看到奶奶坐在织布机前的身影?
在靖港江南民俗文物馆,有许多熟悉的藏品,让我们感觉很亲切,也给我们带来很多欢喜。我和堂兄一起当解说员,告诉侄女这些民俗文物的名称和用途。当走近纺车、梭子、纺锤、脚踏织布机等物件时,我沉默了。堂兄以为我忘记了:“各杂是织布机,我们家也有咧,娭毑的。”堂兄不知道此刻的我已经是五味俱全。我呢,也不知道如何对他们诉说,三言两语怎能说出我复杂的心情,说出我对纺车和织布机的情感?
我对纺车和织布机的情感,不同时期是不一样的。小时候,放学回家,看奶奶坐在纺车前,左手捏着白白的棉条,右手轻摇纺车摇柄,棉条徐徐吐出一条棉线,又细又直,源源不断地缠绕在光滑的转子上,觉得很好玩,缠着奶奶要学。当我学着奶奶样子坐在纺车前时,棉条却欺负我是小孩,不张嘴吐线,好不容易吐线,又断了,气得我翘着嘴巴直跺脚。奶奶告诉我,左手捏棉条不能太紧,半松半紧,轻捏棉条随纺车转速由慢到快向左上方拉抻,才能抽出线来。线断头是快纺车慢抽线的缘故,线打结是慢摇车快抽线引起的,摇车抽线,要配合默契。多次尝试后,终于能纺出线来,丢下纺车就连续翻了几个跟斗。 学会后就不再纺线了,我怎么也纺不出那么好,那么匀称的棉线。纺线看起来很轻松,其实需要技术,要细致要有耐心。那时,好玩的我也知道那不是好玩的事。不过,对纺车的“嗡嗡”声还是很喜欢的,纺车和奶奶都像辛勤的蜜蜂,不停地唱着歌儿不停地劳动。
初中后,学了木兰诗,念着“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感觉会织布的女子才美丽,又要学织布。那时,奶奶已经很少纺线织布了,她也愿意耐心教我。用脚踏织布机织白色土布的制作工艺大概有弹花、搓绵、纺线、打线、浆线、络线、经线、印线、穿缯、闯杼、绑机、织布等十几道主要工序。大伯伯是弹匠,棉花的脱籽弹绒之事就不要我们管,我们只要把棉花搓成棉条纺线做后面的工序。打线,用打车把纺好的线穗,打成周长二米左右的线挂儿。浆线只浆经线,把线挂儿放在滚开的米汤里,让米汤都吃进棉线里,稍冷后揉搓均匀,捞出后搭在浆线杆上,边晾晒,边理顺,使所浆线光滑,不粘不并。络线,依据用量,把浆好的线,转络在线络子上。
最热闹的是经线。布线架上的经柱多少和两个布线架之间的距离决定布匹的长度,经线根数和头数决定布匹宽度。经线的根数越少,头数越小,布幅就越窄,反之则宽。土布皆为窄幅,我们的织布机只能织两尺三宽,三丈三长的布匹。经线工序繁琐,要三四个人配合才能做好。选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把宽敞的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在院子相距大约一丈距离的两端点各摆好一个布线架,布线架像一个很窄的长条板凳,板凳上均匀立着二三十个圆形经柱。两个布线架同端有一高高的木棍,我们牵好一根绳子,绳子上吊着许多小铜圈,绳子下面摆放好线络子。奶奶从每个线络子上牵下一根线头,依次通过绳子上的小铜圈,牵出的线要按顺序套在布线架的经柱上,绕着这两排经柱排序,在两排经柱的距离一定的情况下,使用经柱的数量决定匹布的长度。将所有的线头固定在第一根经柱上,接下来用一截木棍套在线中拉线。拉出的线按照“之”字形依次套在经柱上,从第一根经柱循环依次绕到最后一根经柱,经线在这里要特别注意一点:就是每根经线要在大拇指处完成交叉,这种交叉是织布的关键,这种交叉要一直保持到织布完成。交叉后,一根经线就变成一对经线了,要利用最后的两根经柱将这种交叉状态保持下来。然后拉着手中的经线按原路依次返回,将经线拉回到第一根经柱,让线尾和线头重合,将线尾剪断,这样一组经线就牵出来了。照同样方法继续牵出一组一组的经线。经线完成后就要收线,收线时要从最后的经柱收起,也就是从经线的交叉处收线。为了保持每一批线原来交叉的状态,必须用线绳将交叉孔捆系,从最后的经柱处将线提起,然后将经线缠绕成一个大线团。
我们把经好了的线一头缠在机轱辘上后,放到织布机架子上。把另一头接在拉耙上,然后转动机轱辘,一边缠一边用荆条敲打经线,使浆线时沾在一起的经线散开。就这样,一直到把经线全部缠到机轱辘上去。然后,穿缯,缯是一组联动装置,与织布机下面的踏板相连,通过左右踏板,由缯把线分成奇偶两批,形成夹角,利用梭子带纬线横穿。穿缯时,先将经线的节解开,理顺,依次穿入相对应的铮孔。上层线要穿入前排铮,而下层线则穿入后排铮。每一根线要对应好每一根铮,直到穿完所有的经线。这道工序要眼力特别好。接着,闯杼,按左右顺序用闯杼刀分别把穿过缯的线头再一根一根弯过来,然后闯入杼空心中。紧接着是绑机,这道工序后就该准备纬线了。
纬线是放进梭子里使用的,越柔软越好,不用浆。梭子,鱼形腹中空,背部有孔,空着的腹部用以装纬线绂,线头从梭子背部孔中抽出,压在经线外侧。所有这些工作做完了,可织布了。
织布时,奶奶坐在织布机前方,双脚一上一下的踏动机板,在机板的牵引下,挨在一起的两个缯一上一下的变动,经线也一张一合。奶奶左手拉动梭子的操纵绳,梭子便乖巧地拖着长长的尾巴在上下张合的经线中来回穿梭。奶奶右手磕动机杆,将纬线磕紧。如此往复,一点一点的,布就织出来了,又慢慢变长。
看了很久后,我觉得也容易,就上机操作。没想我手忙脚乱,总是操纵不了织布机。奶奶用教我纺线的耐心教我,鼓励我。折腾了两天,我只得承认自己不是当织女的料。奶奶看我学不会织布,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好!奶奶一直说我命好,要我好好读书,我想奶奶是怕我自卑,安慰我。拿个小凳坐在织布机边,傻傻的我羡慕地看着奶奶织布时专注的眼神,灵巧的双手,白白的布匹……心想,织女肯定和奶奶一样,用这样能干的双手,编织出千变万化的五彩云霞。聆听着织布机的音响,感觉奶奶又像一个乐队总指挥,在她指挥下,缯“沙沙”,框“当当”,梭“答答”,机杆碰撞又立即分开,“嘣噔”“咣当”“喀嚓”……还有几种低音要用心聆听才能捕捉得到。
我没想过曾经带给我快乐和无限向往的纺车和织布机,有一天我会非常痛恨它们。那是奶奶病逝治丧期间,我赶回家,看到奶奶安详地躺在地下,直直地躺着,让我非常诧异。从我有记忆起,奶奶就是驼背,奶奶背驼得特别厉害,差不多是九十度弯曲的。驼背的奶奶突然直直的躺着,我感觉很陌生,询问身边的人。他们告诉我,奶奶原来不驼背,并不是天生的驼背,所以,她死后,背就直了。“娭毑怎么驼背的?”“田里的事,屋里的事,哪样不靠娭毑?晚上还织布换油盐。”是啊,我从小就没见过爷爷,爷爷很早就离开奶奶了。当我明白奶奶因织布驼背时,有把纺车和织布机焚烧的冲动。
治丧期间,我听着亲人哭灵,一件一件地哭诉奶奶的往事,才明白那么熟悉的奶奶,其实我并不熟悉,她像一个谜一样。奶奶很能干,给我留下她什么都会做的记忆。奶奶的“偏心”都没影响我对她的崇拜和喜爱。说奶奶偏心,是奶奶吃“轮供”,就是在我家,奶奶收到晚辈或上下邻居送的礼物,都带到大伯伯家去。其他方面也如此,奶奶只顾大伯伯大伯娘和他们的孩子,好像奶奶只有大伯伯一个亲儿子。还有就是,在她生病时将我们一一唤到床前交代后事,唯独不喊二伯伯进去,我听到二伯伯哭“娘老子还不喊我……”的话时,也默默陪着流泪。我不知道奶奶怎么不喜欢二伯伯,可我也帮不上忙。我很怕奶奶,小时候,大伯娘和堂姐欺负母亲,母亲背地里哭……我忍无可忍,对大伯娘语出不敬,我并没像其他女孩那样骂人,只是言语超出了晚辈对长辈的尺度。奶奶听到了,严厉地盯着我,想说什么又没说,只叹了口气。我突然害怕得很,怕奶奶失望叹气,至今,我都不会对人恶语相向,我怕奶奶叹气。小时候,我怕奶奶,是怕奶奶不再理我,不再给我讲故事不再陪我睡不再给我治病。父亲远在外地,母亲整天忙,外公外婆又只能在节日见到,只有奶奶,她有半个月时间可陪我。她不识字,却给我说很多故事;她告诉我认星星;她告诉我分辨草药,帮我治病;她帮我喝退屋梁上的蛇,让我安心做作业;她给我盖被子,在我惊吓睡不安稳时,她温柔的手会让我睡得安稳……
我记忆中的奶奶就是这样,慈祥能干很普通。亲友口中的奶奶却大大出乎意料。有的说奶奶年轻时很漂亮,身材也好,耍得一手好剑,曾经一根扁担打跑过十多个来抢粮食的土匪。说这个的亲人看我不相信他,就说何三娭就是一个土匪的娘。我向母亲求证,她说是真的。何三娭伴着大伯伯家居住,是队里的“五保户”,都是我们照顾她,过年过节都要送礼给她,一直以为她是奶奶的姐妹,守寡后伴奶奶住的,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故事。有的亲友说奶奶会“神打”,如果有人作恶,奶奶只要用手指一下,对方就会重病不起。不过,大家没看过奶奶使用这门功夫……
我们看到的是每家办喜事,奶奶都会剪很多漂亮的窗花,喜字送去;奶奶给乡亲看病,除了治“狂犬病”收点米或象征性收点钱外,都是免费的。奶奶说她的方子和医院的疫苗不同,如果不让病人出点钱,怕他们家人不相信,又去打狂犬疫苗就会坏事。我不知道奶奶的草药治好了多少人的病,我只知道自己从小没去过医院,喉咙痛,奶奶会在我左手绑上些黑糊糊的草药,后来看着左手长出一气泡,喉咙就好了。头部被镰刀砍伤,左手被摔骨折,全是奶奶处理,没留疤痕。其他小病自然都是奶奶治。送奶奶“上山”时,戴孝的就有九十八个,加上帮忙的和一些远亲,已经是很长的队伍了。来送她的邻友自觉地排在另一边河堤上,远远超过了我们这边的人数,有的从几十里路的地方赶过来,他们大都是受过奶奶恩惠和帮助的,来送她最后一程。路祭的特别多,鞭炮声一直不停……
如果奶奶用她的剪纸特长和草药专长来换取生活费用,肯定比织布轻松,不知道奶奶怎么就选了织布。父亲说,他读书时,粮食不够,老是饿。有次回家,奶奶在纺纱,他让奶奶摸摸他的“排骨”。奶奶抚摸着父亲的身体,叹了口气,又继续纺纱。纺车“嘤嘤”地哭泣着,它将好强的女主人的轻泣告诉她的孩子。只是它也不明白,为什么它“嘤嘤”的轻泣能换来圆鼓鼓,胖嘟嘟的孩儿,而女主人的孩子仍然是“排骨”?
了解奶奶驮背的原因后,不知道有多少次,我从梦中哭醒。梦中的奶奶,一张惨白的脸,投梭的两手跟毛竹竿一样细,踩踏扳的双脚跟枯柴一样,只有那眼神,专注地盯着织布机,能看出一丝活力。她不住地织,不住地织,把忧愁、凄凉、青春、健康全部随着梭子织进布里……
我把这梦告诉父亲,父亲说家乡的女子都是这样织布的。一家人穿的用的都靠织布机织出来,她们织布时不会觉得苦,那是她们的希望和生存方式。曾国藩,毛泽东,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都是穿着家人织的土布衣服走出去,走出湖南的。父亲就是穿着奶奶织的布做的衣服,用奶奶织的布做成的床单、蚊帐走出去,一直走到北京的。那样贫穷需要劳动力的家庭,奶奶还能坚持送父亲上学,这在农村,还真的是难得的。我理解了奶奶的“偏心”,想到奶奶带着两个伯伯在田里劳作,农闲时又织布弹棉花的辛苦……我们应该尊重伯伯应该感恩答谢伯伯他们。
奶奶不识字,说不出大道理,她的言行却处处值得我学习,值得我反思。奶奶对纺车与织布机的感情应该是非常深厚的,我居然还想焚烧还痛恨过它们。在她做姑娘时,她把甜蜜和希望都随梭子织进了她的嫁妆中,她带着嫁妆经营着她那幸福的小家;在她青春守寡时,她把尊严和自给自足织进布匹中,她卖掉这些布匹独自拉扯大了三个儿子;在她老年时,她把从容和豁达织进布匹中,她要她的后人头上戴着身上穿着她亲手织的土布送她上路。她知道她的后人会保留这件孝衣,那细密、绵软、舒服的土布传递着奶奶的温暖和爱。
手捧着奶奶织的土布,想起奶奶聪明好学,凭记忆能掌握那么多生存技能,有的用来帮助邻里乡亲,有的用来启迪后人,有的用来谋生。想起奶奶自给自足,吃苦耐劳,将她的家族发展壮大。想起奶奶的坚强,远见,容忍,不抱怨不夸耀,乐观的对待生活给予的一切。想起奶奶对家人,对邻里乡亲的仁爱……我似乎看得更远了,从奶奶的纺车和织布机,到靖港江南民俗文物馆的纺车和织布机,到延安窑洞前那一字摆开的纺车,到第一套五元人民币上织布的经纱图……我似乎看到了中华民族,伴随着纺车和织布机唧唧复唧唧绵延不绝的吟唱,于千万年的历史沧桑中坚忍跋涉,成长,发展和壮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