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的《血与铁》

读罢《血与铁》，带给我最大的震撼便是“真实”二字。《血与铁》是一部小说，可我觉得与其说它是一部小说，不如说是作者老鬼对自己童年、青年时代所处社会环境淋漓尽致的战士，以及对自己的灵魂乃至整个社会的“灵魂”所予以的局外人般的深刻剖析。有人说，生活远比小说更精彩。于是，当作者毫不吝啬的将生活跃然于文字的时候，文字便也有了超乎一般小说的精彩。
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开始，中国文坛便涌起了一股与苏联“解冻文学”相类似的，反思49年以后尤其是“文化大革命”这一极“左”思潮大泛滥时代的文学潮流。当人们的头脑从那个盛产豪言壮语的狂热的时代冷静下来的时候，知识分子开始关注个体意义上的“人”，新中国三十年的风风雨雨，早已在他们的身上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惊心动魄的年代，刻骨铭心的记忆，一旦落到了纸上，便足以上所有看到它的人和那段历史一起瑟瑟发抖。但可以指出的是，在所有的数不胜数的具类似性质的文学作品中，老鬼的两部作品《血色黄昏》和《血与铁》无疑有着特殊的价值和地位。鲁迅先生早已说过：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老鬼或者就是这样一位勇士。当众多的作者在伤痛自己的“时运不济，命途多舛”，一方面暴露自己的伤疤，另一方面暴露别人手上的凶器的时候，老鬼却敢于真实的袒露自己的内心。他在一次采访中如是说：“真实的袒露自己，正是我所追求的。我们的文学太注重表现崇高了，往往给人以虚假。我既然要纪实，就必须把自己的本来面目展示给读者。人与鬼的冲突，人性与兽性的搏斗，存在于每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没必要遮遮掩掩。我痛恨文过饰非。”
其实在我看来，坚持不对自己文过饰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忏悔，为自己伤害过的人，为自己参与造就的那段历史，也为自己热血沸腾过的青春。作为读者，我们很容易便可得出结论，作者的童年、少年、青年是不幸的。一个被那段历史伤害过的人，勇敢的向前迈出的一步，不再固守于指责哪个时代，指责他人的冷酷无情甚至丧失人性，而转向用文字作为手术刀来解剖自己的灵魂，是极为难能可贵的。在饥荒的年代偷吃同学的东西，为了入团而“痛苦的团结”同学时以大打出手来报复自己看不顺眼的同学，“打砸抢”了自己的家去越南，串联到了西藏时偷友好的藏族同胞的藏到，以及少年、青年时期性的苦闷，对女性的想入非非……在那个把革命神圣化，把对毛主席的崇敬上升为一种“宗教”的年代，对“神性”的追求使人无视甚至蔑视人性。只要目的和动机与“毛主席的教导”扯得上，人们便再也顾不得这过程中有着怎样的自私、荒谬、丑陋和无情，举着神圣的招牌走着血淋淋的道路。“红卫兵小将”们以革命的名义实施各种暴行，甚至喊出了“红色恐怖万岁”的口号，甚至到了草菅人命的程度。这使我不禁想起了从古至今世界各地发生的因为信仰的差异和冲突而导致的教派之间的纷争，人们从唇枪舌战发展到血腥屠戮，已不再是为了教义本身去信仰，而是为了“信仰”二字去信仰。基督教义有没有告诉它的教徒应该用杀戮去清除异己、纯洁圣教呢？没有。相反，《圣经》却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每个人从生下爱便带着罪恶，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原欲”（Libido），因此也引申出了人的原罪（Sin）。人不应该无视上帝的存在而去通过“复仇”而令他人赎清罪孽，而应该等待死后站在上帝面前平等的接受审判。那么，共产主义有没有告诉信仰它的人应该用荒诞无稽的理论和草菅人命的行为来捍卫革命、维护社会主义，“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饥寒交迫的人民”呢？当然也没有。相反，歌中唱着“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领导人也提出了统一战线方针，提出了“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建设社会主义”，也提出了“团结——批评——团结”的具体操作模式。
可是，在那个国家强势意识形态几乎操纵了全体国民的年代，人们在“宗教”的狂热中早已无法看清自己的道路，作者老鬼也不例外。英雄主义与理想主义在他的身上共同作用，与他个人由于家庭环境影响而形成的执拗、偏激以及人性本身的自私相互“反应”，而形成了他以“为革命奉献一切”的无私和忠诚为外衣的自我主义。当一切已事过境迁，当人们以冷静的头脑看待过去，抑或是当社会摒弃了旧的“神圣”而接受了新的“神圣”时候，回首让自己难以回首的过去，作者选择了直面自我，选择了承担，选择了忏悔。这比一切口号，甚至比那些“假设历史不存在”而“面对崭新的一天埋头苦干”的表面积极向上实则讳莫如深的“行动”来的更加响亮。
作为一个出生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人，我的生活距离书中描写的那段历史已相当的远了。每个时代的人有着属于自己的成长和生活的方式。“80年代后”的人，包括我，也不例外，可是读过《血与铁》，觉得自己仿佛与书中的人物一起又“成长”了一次。如果说特殊的历史条件造就了作者所代表的特殊的一代，那么新的历史条件与复杂的人性相“作用”而造就的我们，是否也有必要事实的审视自己，让自己的灵魂也无处可逃呢？
或许可以这样说，老鬼通过《血与铁》所展现给世人的，除了那个年代和发自内心的忏悔，还有一种对待生活、对待自身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