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总比凡人生活得不幸，当天才被埋没和扼杀后，摧毁更高等文明的人们便被奉为天才，世界因此有了赞美天才的动力。
春天，梅花枯萎了，冰雪消融，大地温暖，万物复苏，繁花盛开。这迷人的季节，阳光灿烂，碧空蓝天，流云舒展，花香鸟语溢满校园。
纵贯校园的书香大道一侧，沿路立着数十张广告牌。从左向右，依序是历任校长和副校长的照片和生平简介。第五张和第六广告牌上的照片尤其醒目，照片上的人儿很是神气。前一张照片下注明的文字是现任校长糯米，后一张照片下注明的文字是现任副校长江腾浪。匆匆而来和悠闲而去的人们，并不曾留意那些散发着无尽荣光的图像和文字。
昨天退休的英语老师，拎着装满行李和陈旧书籍的编织袋，从广告牌下缓缓走过，无声告别眼前的一树一木一花一草。老人呼吸并不特别顺畅，显得老态龙钟，歇息一会儿，苍凉的目光扫过那些广告牌，然后拎起行李继续行进。书香大道的尽头是地铁站，出行倒很是方便。
西边高处新建的花园里，校长和副校长带着教务长菠萝树在花丛里流连而返，两条毛发油光的咖啡色狗儿跟在后面优雅地摇着尾巴。这小小的校园，远在天边，红墙所圈，总能自然地再现历史上王宫景象，光影互映，色彩斑斓。副校长差不多精确地落后校长一步的距离，如影随行，两个小小身材的人儿，不曾拉开过超过一米的空间。后者常常身子前倾，频频点头，仿佛享受着慈祥老父亲的谆谆教导和百年垂怜的幸福，未来的光明就在眼前闪烁着。
花园修建在图书馆的楼顶上，从楼道下来，穿过图书楼旁边的拱桥，那儿有镶嵌着酒红色砖的高高墙面隔断视界，遮挡着楼外风光。一座小巧玲玲的拱桥从图书楼的底部伸出来，连接着通往教学楼的双层天桥。
三人走出图书楼，越过拱桥时变成了五人，多了穿咖啡色运动服的两个武术教员，两条狗儿不见了。一行人沿着底层的天桥向教学楼走去。
五个着装一致的保安，各执一个圆凳子，从楼道出来，步伐齐整，越过二楼的长廊，来到东头的教室，将圆凳放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然后退出教室，迈着整齐的步伐，目光坚定向前，不发出一丝声响，静静地向来的方向而去，不久就在楼道处消失了踪影。
上课铃声响了。物理老师站在讲台中央，他身材高大，目光深沉而有些忧郁，面带微笑，似乎掩盖着内心的苦楚。校长向讲台处挥手致意，副校长重复了同样的动作。一行人从后门进教室，依次就坐。物理老师微微点头，象征着欢迎，但决不曾流露厌恶的情绪。他知道，这一行人是无法理解数学融入物理的光辉思想的。那么他们来做什么呢？
最后的一声铃响消失了。物理老师从不拘束于上课时师生互相问候的流程。他面向黑板，在圆心处补画了地球，在圆周上添加了月球。他转向学生，开始说话。
“有一个动听的故事，说有一个少年，他坐在苹果树下读书，一个苹果从树上掉下来，正好砸中了他聪明的脑袋。那一砸让他想到一个伟大的问题，苹果为什么掉在他的脑袋上，而不掉向没有人烟的广阔太空去呢？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既然苹果要往地面上掉，设想苹果树长高一点，再长高，再长高，长到跟月亮一样高，它照样要掉到地面上，那么为什么月亮没有掉下来呢？那个风流倜傥的少年，你们知道他是谁？”
“牛顿！”数十学生发出同一个声音。
“是，故事的主人翁是牛顿。故事说，牛顿因此惊奇地发现，苹果之所掉到地面上，是因为地球对苹果因而对地面上的所有物体都有一种吸引力，叫做万有引力。但是月亮一样受地球的吸力作用，为什么它就没有掉下来呢？”
“因为……月亮绕地球做圆周运动。”叫秋涧的学生，一个美丽而聪明的姑娘答道。她的声音吸引了最后一排的五个成年人，大家不禁端详她一次又一次，直到讲台上发出声音才转移注意力。
“是的。感谢这个知识遍地开花的电子时代，我们随时随地可以通过网络读到有益于学习的知识。但是，这个故事是虚构的，它并不真实存在。据说，真实的历史是胡克考虑到星球之间的引力问题并做了数学推理。胡克想，月亮之所以没有掉下来，是因为地球对月球的吸引力成为月亮绕地球运转的向心力。他用牛顿运动定律……请跟我—起写这个方程……注意向心向速度的表示，看方程，地球对月球的引力与月球的质量似乎成正比。”物理老师在黑板上一边写方程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
“同样的道理，月球对地球的引力使地球绕月亮运转，根据牛顿运动定律，这个引力提供地球绕月球运转的向心力，注意向心力公式……请自己写一遍这方程……看方程，月球对地球的引力似乎又与地球的质量成正比。你们知道，地球对月球的引力，与月球对地球的引力，有什么关系吗？”
“大小相等，方向相反。”整齐而洪亮的应答声在教室里回荡着。
“是的，这是牛顿第三定律。牛顿是最伟大的物理学家，没有谁的物理成就能够超越牛顿运动定律。”物理老师所说如同斩钉截铁。
“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不是超越了牛顿力学吗？”坐在中间位置的江天一同学反驳道，副校长是他爸。校长微笑着，把目光投向常喊自己糯伯父的学生。教务长和两个武术教员做出了鼓掌的动作，没有发出掌声。副校长好像正为黑板上的方程着迷。
“爱因斯坦……相对论……“物理老师欲言又止，引得学生哄堂大笑，他们都知道老师不愿意谈相对论。”现在，还没有讲到相对论。继续说上面的故事。进一步推理，看第一个方程，一方面地球对月球的吸力与月球的质量成正比；再看第二个方程，另一方面月球对地球的引力与地球的质量成正比。胡克想，既然两个引力大小相等，那么这引力大小就应该与月球和地球质量的乘积成正比，并且两个方程表明引力的大小跟月地距离的平方正反比。推而广之，任何可视为质点的两个物体之间都有这样吸引力，称为万有引力。把比例关系改写为等式，就要加个常系数，用大写的英文字母G表示，称为引力常数，由实验测定。这结论就是万有引力定律。这段逻辑，请自己写方程再推导一遍吧。完成推导后请举手示意。”
物理老师扫视完课桌，清点过四十六名学生，其中六名在写方程推导。其他的都双目盯着课本，表现不屑一顾的神气。
时间静静流逝，等第六名学生举手示意完，物理老师若有所思：“恭喜六个同学完成了课堂作业。课本上写有这段逻辑和这些方程。客观评价万有引力发现的历史，可以说故事虚美，现实残酷，逻辑混乱，结论正确。”
“现实残酷？逻辑混乱？结论正确？求老师解释！”课堂那会儿很是闹腾。
“据说……据说而已，胡克发现万有引力后，写了这一篇文章，寄给牛顿，希望发表，提升自己的学术地位。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牛顿自己出版了，所以就有了牛顿万有引力的名称。现实残酷吗？残酷，一直残酷！”物理老师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万有引力可以通过实验证明，所以结论是正确的。然而，写在教科书上的这段逻辑推理却不是正确的，属于混乱逻辑。”
“为什么？正确的逻辑呢？求老师解释！”那些不曾完成课堂作业的一部分学生挥舞着课本，喊得尤其响亮。
“正确的逻辑并不为物理学家们所知道，所以它不属于课堂传授的内容。哦，记住，索取一个开启智慧的问题的答案，不应该成为读书人的目的。自己努力寻找问题的答案，才是读书人最宝贵的财富。请把你们这一刻的思想写在笔记本上，在地铁，在球场，在饭堂，当大脑空闲的时候，努力地想，总有一天你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答案。既然混乱的逻辑演绎过伟大的定律，你的答案也就不必要求是终极答案。不断修正和改进，五年，或十年，或更久的时间……”物理老师的一席话让大部分学生失望。
众学生那时转头向最后一排坐着圆凳的人。副校长、教务长和穿咖啡色的人也脸齐齐地偏向那个心思从来不曾流露于言面的大人物。校长双目微闭，头有点歪垂，似乎正小入梦乡中……
“老师，我有一个疑问，不是为了索取答案，是一个关联问题。”一个学生举手站起来，声音铿锵有力，身材比老师的更高大。他长一张标致的国字脸，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虽然只有十五岁，神态自然，年少老成，身心都不像处在初学万有引力的年龄。
“天才又要考老师了。”秋涧显得格外兴奋，惊喜而得意，完全没有了平时的冷傲，也没有校长带给课堂的拘谨，天真秀气的脸庞流露出自豪感，春心被她称呼天才的英俊少年俘获。
“是的，路致远同学不开口便罢，他开口问题物理问题，我可能要准备着没有可说的话。好吧，天才，说说你的疑问。”物理老师很欣赏这个学生。
“老师，我可以擦掉您的画图重新画吗？”学生回头征询物理老师的意见，您字的发音特别突出。
“当然可以。一切都可以。讲台归你。现在你是老师，我当学生。”物理老师递给学生几只彩色粉笔，来到学生的座位处坐下。
学生擦去了黑板上的图案、方程和文字，在黑板正中央画一个红色的小圆圈，圆内填满红色，然后画一个蓝色的同心大圆，再用褐色的粉笔绕着蓝色的圆周画出一段弯曲螺旋线。
学生指着他图画，面向物理老师：“中间红色的圆代表太阳。选太阳为参照系，白色的圆周是地球绕太阳公转的轨道，那么月球运转的轨道就应该是黄色的螺旋线。老师您说选地球为参照系，月球绕地球做圆周运动；选月球为参照系，地球绕月球做圆周运动。这个没有问题吗？我还有两个问题。一个问题是，在月球穿过地球公转轨道的时候，地球应该在圆周上的哪个位置？另一个问题是，选地球为参照系，等效于不考虑太阳引力的作用，地球在宇宙空间走直线，月球的轨道就是一个圆。那么，从太阳参照系到地球参考系，爱因斯坦相对论的弯曲时空和平直时空理论应用在这里，能导出万有引力定律吗？”
物理老师轻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走上讲台，说：“问题太好了。真对得起大家送你天才的称呼。请回到你的座位就座。同学知道吗？他画的螺旋线可有学术含量呢。现在看电子屏幕，正好我绘过图，不然可能理解不了路致远同学的问题。全网没有这些图。路致远同学显然自己有过函数绘图——要些学问才能画得精准。第一副图，如果地球绕太阳公转的周期是月球绕地球公转的周期的整数倍，那么螺旋线首尾重合，构成一个封闭的螺旋曲线。第二副图，因为地球绕太阳公转的周期是月球绕地球公转的周期的十三点三大六九倍，地球转了一周后，螺旋线首尾不能重合，衔接处曲线出现拐点。路致远同学简化了问题，只画出一段螺旋线。不错！”
“哇！”那些学生一个个张大嘴巴。
“三个问题，我可以给出两个半答案。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用矢量方程证明，需要进行参数变换，但决不是时空变换。”老师最后一句话，让学生掌声如雷。他示意大家安静，拇指和食指分开比划屏幕上两点的距离：“第二个问题的答案，看图，在太阳的辐射线上，从螺旋线内外的极远点到地球轨道的距离相等，这就是月球绕地球运动的圆轨道半径。当月球沿螺旋线穿过地球轨道时，地球处在螺旋线的曲线内侧等于月地距离的地方。第三个问题，我只有半个答案，那就是问你们的竞赛教练周柏仁博士，他来自我们最高学府的物理学院。”
“老师，你讲的都是啥玩意儿啊，听不懂。这，高考会考吗？”江天一听得满腔怒火。这年代的学生，个个都能张扬个性。
“都听不懂吗？听懂了的请举手。”物理老师征询大家的意见。超过二十学生先举起手，眼睛盯着电子屏幕而犹豫不决的多名学生缓缓举起了自己的手。
“不懂的同学没有关系，课外我们有机会讨论。至于高考试卷，如果真懂物理的，比如达到我们天才同学理解问题水平能力的人命题，应该会出现类似问题，因为高考有引导青年人如何学习的义务。虽然绝大多数命题人局限于硬背了数十年的题库只靠修改条件和结论或重新整合来命题，但我们不应该抱这样的侥幸心理。”
“读物理……”
物理老师还想说什么。那个时候，喇叭突然响起来：“通知！通知！医疗专家已到我校对师生员工紧急验血。时间紧急！时间紧急！请老师停止授课，组织各班按出操顺序和路线到体育馆外排队。”
校长和副校长向物理老师挥手致意，走出教室，留下了教务长和两个穿运动服的人。
喇叭里重复着同样命令： “通知！通知！医疗专家已到我校对师生员工紧急验血。时间紧急！时间紧急！请老师停止授课，组织各班按出操顺序和路线到体育馆外排队。”
“通知！通知！医疗专家已到我校对师生员工紧急验血。时间紧急！时间紧急！请老师停止授课，组织各班按出操顺序和路线到体育馆外排队。”
“大家听从广播指令。”物理老师说。学生行动迅速，一个个走出教室。那个被称为天才的学生还坐着没有起身，他目光凝聚在一张白纸上。
“还在想物理问题吗？”物理老师走近他。
“没有。” 学生摇摇头。
“是不是有晕血症？”物理老师俯身问。
“没有。” 学生摇摇头。
两个武术教练站在后门口，走廊里的学生有说有笑。教务长走过来，关切地问：“医务室说，上次验血你也没有去。是不是？”
“是的。我，不去验血，不想验血。”学生答道。
“学校的统一行动，所有的人都参加，学校对每个学生的健康负责。” 教务长向学生耐心解释，然后对物理老师说：“我了解了解路致远同学的情况。你看着班上的同学不要掉队。”
物理老师跟着班上的学生下楼。那时候各个教室的喇叭响起了下课铃声。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学生过于固执呢，还是因为教务长的关爱得到不到应有的回应，或是教务长的威权被挑战了？教务长离开教室了。过后，只见学生被夹在两名武术教员中间走出来，两个肩膀上紧搭着教员的手。学生的脚步有些僵硬。
发表于 2024-2-18 00:44:5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