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何必绕那么多的弯子?
于是,Gather ye rosebuds while ye may(Robert Herrick);“我们要谈女人了”(林语堂);
于是,问这种问题的人,今天一般都已经被当作老派——因为今天的流行方式已经不是去追寻,而是去描述了;
于是,我们都算是不合适宜的理想主义者了——尽管我很想热情地拿起你的手,并竭力要把你问这个问题的心境当作某种慰安。
3)这种生存论的的分析方法,事实上是西方理论传统中的一个固有技术。我们顺手一举,就可以列出康德对优美与崇高的区分、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尼采对怨恨/歉疚心性的分析(以及舍勒在略微逊色的论怨恨专著中对尼采主题的反拨)、齐美尔对媚态的分析、弗洛伊德(基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对赌徒的研究、海德格尔对作为此在基本情态的“厌(Langeweile)”的分析、萨特对窥视狂的研究、阿伦特对平庸之恶与极端之恶的辨析等等。哲人王兄上述雄文是来自这个伟大传统的一个最新产品。
这些分析看似千差万别,但我们也许可以勉强总结出以下共同特点:
a) 它们都驻足于一个(首先是与神学维度相对的)生存维度;
b) 分析针对的并非任何特定的生命/生理/心理状态、或某种具体的历史/政治场景,而是以某一基本生存样态为对象。这里的“基本”,意味着该样态对我们的生活世界所具有的定向性(Orientierung),理解它是理解我们自身的前提;
c) 分析的框架是关系的(relational),而不是实质的(substantial);相应地,分析的结果通常也并不能给人具体、实质的伦理或政治指引(我们应该怎么办,要向何处去),而是试图通过阐明特定力场的作用机制而使人获得启示——乃至获得解放。
4)除了上述列出的abc等特征外,不少出色的生存论分析还有一个有趣的地方,就是分析的结果很容易发现对象的“多重性”。比如有个著名的例子,就是日本人九鬼周造(受上述齐美尔和海德格尔的启发)的杰作《粹的构造》,其中他把日本俗文化中的一个基本审美样态"粹"又分为看似相互矛盾的“媚态”、“傲骨”和“超然舍弃”三个基本成分,而事实上“媚态”本身又是“吸引”和“拒斥”二重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这种对极其复杂的多重性实施理论化(theorisation)的能力,可能也是生存论分析的魅力来源之一。
哲人王兄的雄文也体现了这个特点。他所列出的阴柔、受虐狂特征、祭司式的势利气和知识讹诈、过度的宗教宣传欲、文学滥情主义等面相(profile/facets),不仅是相互矛盾、彼此冲突的,而且每个面相内部也存在着难以调和的自我矛盾(比如,为什么以"虔诚"为宗旨的祭司会反而势利不堪?)。我以为进一步的分析,是应该刻画出这些面相、这些生存样态之间彼此的依存和斗争关系。比如,"宗教宣传欲"是怎样既通过"阴柔"产生作用、又恰恰被同一种“阴柔”自我拆毁的(works through, and in spite of femininity)?由此演绎的心灵辩证法将是又一个理论奇观,当然也将是我们时代对上述哲学传统的最佳贡献。
4)我注意到,近些年来有越来越多的汉语工作者对上面所说的“现代性问题”感兴趣,其中不乏怀有热血、真情的思考爱好者和文学爱好者。不过西方有句老话:"真情固可贵、文章未必通(c'est avec les beaux sentiments qu'on fait de la mauvaise littérature)"。缺乏足够的思维能力和论证技术,真情只能衍变成焦虑,思考大多也只剩下修辞,所以这些工作者的作品,大都像是瓶子里的苍蝇、迷宫中的老鼠嗡嗡飞团团转产生的轨迹。打开他们作品的任何一页,我们都会很容易注意到它缺乏问题意识,只剩下一团渴望表达的、模糊而真实的焦虑,所论多流于无病呻吟。所以前面我附和哲人王兄对这些作品做的生存论分析,其实不外是说,应该在这嗡嗡和团团之外,给苍蝇老鼠们放出条生路罢了。